大學是求學問道、培養(yǎng)專門人才的場所。一所大學辦得如何，從這所大學具有怎樣的師生關系中多少可見出端倪。理想的大學，有賴于良好的師生關系，而良好的師生關系，也在理想的大學中不斷得以滋養(yǎng)，始終煥發(fā)著生機，與學校的發(fā)展相得益彰。
　　怎樣才是良好的師生關系，這是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探討和認識的一個重要問題，清華大學老校長梅貽琦先生在其發(fā)表于1941年的《大學一解》中曾對此做過論述：
　　古者學子從師受業(yè)，謂之從游，孟子曰，“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”，間嘗思之，游之時義大矣哉。學校猶水也，師生猶魚也，其行動猶游泳也，大魚前導，小魚尾隨，是從游也。從游既久，其濡染觀摩之效，自不求而至，不為而成。反觀今日師生之關系，直一奏技者與看客之關系耳，去從游之義不綦遠哉！
　　這一段話，常為人所引用，多予人以啟發(fā)。雖然此說距今已有七十多年，但如果能結合學校面臨的新情況新任務，將師生關系的“從游之義”做較為深入細致的理解和闡釋，則對我們在教育教學改革大討論中反思過去，謀劃未來，不斷提升人才培養(yǎng)的質(zhì)量和水平，不會是沒有借鑒之意義的。（一）學生的從師之游，首先意味著師生之間保持著經(jīng)常的接觸，就像大魚和小魚的不相脫離，教師愿意為學生多花時間，敞開心扉，師生雙方有著充分的精神與情感的交流。當一個心靈與一個心靈真誠相遇時，彼此就能相互感染，建立起師生之間特有的情誼。這種情誼，除了一般的人與人之間的情誼外，還有一種教師對學生的喜愛與提攜之情，學生對老師的敬重與信賴之情。有了這種情誼，學生就容易進而產(chǎn)生對學校的信賴感、認同感和歸屬感，產(chǎn)生對學術和真理的熱愛與探究之情，在這種種感情融匯起來的校園氛圍中，學生追隨老師求學問道，立定志向砥礪成才就有了堅實的基礎。
　　師生之間的經(jīng)常接觸與充分交流，從來都是優(yōu)秀大學的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，東方西方概莫能外。1925年，清華研究院籌辦時，提出了招聘導師的四個標準，其中前三條講的都是學術方面的要求，而第四條則明確要求導師要愿意和學生親近、接觸，熱心指導，以便讓學生在最短的時間內(nèi)學到豐富的知識以及正確的治學方法。而像英國的牛津、劍橋所實行的住宿學院制，更是在制度上為師生之間的接觸和交流提供了便利的環(huán)境。
　　當然，自二次大戰(zhàn)后，大學教育在全球各地都有了很大的發(fā)展，特別是最近一些年來，隨著高校的擴招，我國的大學也獲得了快速與驚人的成長，辦學規(guī)模的擴大，學生人數(shù)的增多，機構設置的日趨復雜，學校職能的演進和豐富，都是明顯的特征，有幾萬學生的大學比比皆是，甚至有十幾萬學生的大學也不足為奇了。在這種情況下，師生之間要保持經(jīng)常的接觸，比之過去就有了許多困難。但是，歷史經(jīng)驗告訴我們，當一個社會在其發(fā)展過程中產(chǎn)生了某個普遍的突出的問題時，接下來它也一定會產(chǎn)生解決這個問題的思路、辦法和工具，正所謂有矛就有盾，問題和對策從來就是一個統(tǒng)一體中相互聯(lián)系的兩個方面，關鍵在于我們要善于發(fā)現(xiàn)和利用。我們可以積極探究促進師生經(jīng)常接觸的途徑和辦法，這里既包括制度和政策層面的創(chuàng)新與完善，比如，探索并構建以園區(qū)為單位的住宿學院制，建立學業(yè)指導班主任制度，在整個學校的大范圍中獲求若干精小的區(qū)域，為師生之間的接觸提供一個較親切的環(huán)境；比如，以多種方式提高教師隊伍總量，改革完善教師教學評價制度，健全教師教學榮譽體系，促進教師更好地和學生接觸交流；同時，也包括對以互聯(lián)網(wǎng)為代表的信息技術的及時有效的掌握和運用，比如，用電子郵件、QQ、微信、飛信、微博等方式進行線上的交流互動，做到線上與線下相互配合，在以虛擬空間中的便捷交往來彌補現(xiàn)實空間中交往的相對不足的同時，著力探究和發(fā)揮虛擬空間在師生交流互動方面不同于傳統(tǒng)方式的新優(yōu)勢。總之，在這方面是大有文章可做的。（二）所謂“從游”，就是“大魚前導，小魚尾隨”，如果沒有教師在前面的“導”，又何來學生在后面的“隨”，而離開了“導”和“隨”，也就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師生關系了。在“導”與“隨”中，起決定作用的是“導”，是教師對學生的引導與點撥，這是教師的根本職責所在。這種引導與點撥，既表現(xiàn)在課堂教學上，也表現(xiàn)在課外的讀書學習中。
　　導者，導向正途之謂也。中國古人講，讀書求學，要做到“入門須正，立志須高”，老師要“以第一義教人”，說的就是引導作用的重要而不可或缺。從事任何一門專業(yè)的學習，都有個如何入門，如何打開眼界，如何確立目標與方向，如何從大本大源入手去理解把握問題等，這里都亟須教師站在學科前沿予以悉心的指導，以幫助學生建立起學科的全景視野，了解該學科的發(fā)展方向和所研究的基本問題，目前的發(fā)展動態(tài)，樹立起學科的前沿意識和問題意識，在讀書求學的過程中逐步養(yǎng)成一種高遠的眼光和純正的趣味，形成自己獨特的知識結構和能力結構，為將來的事業(yè)發(fā)展打下牢固的基礎。
　　引導點撥不同于單純的知識灌輸，它只能發(fā)生在討論交流之中，發(fā)生在心靈和思想的互動之中，發(fā)生在特定的教育教學情境之中，而不可能產(chǎn)生在照本宣科式的滿堂灌之中，產(chǎn)生在流水線式的機械生產(chǎn)和模鑄產(chǎn)品之中。因此，教師的有效引導就應該和科學合理的教學方法的采用結合起來，和教學活動組織模式的改革創(chuàng)新結合起來。比如說，在教學方法上，采用并大力推廣啟發(fā)式、探究式、討論式、參與式教學；在教學活動的組織模式上，試點并逐步推廣小班式教學、研究性教學、混合式教學等，使教師和學生共同處在一個有機聯(lián)系的、有著交流與互動的、能產(chǎn)生思想與感情共鳴的學術共同體中，而不再是“一奏技者與看客之關系”。
　　在學生課外讀書學習中，教師的引導與點撥也同樣是極重要而不可缺的。學生讀書要得法而有效，就必須搞明白諸如讀什么書，什么時候讀，怎樣讀，對所讀之書如何理解與把握等等問題，有時，聽了老師一席話，的確是勝讀十年書，甚至還有可能對自己的一生發(fā)展產(chǎn)生影響。復旦大學教授章培恒先生回憶他的老師蔣天樞先生對他的指導時說，他年輕時為了更好地學習先秦兩漢文學，想先用五年時間把從《詩經(jīng)》《楚辭》直到《儒林外史》《紅樓夢》等名著研讀一遍，再回過頭來系統(tǒng)鉆研先秦兩漢文學，因為光學先秦兩漢文學是學不好的。他以為這樣考慮算是踏實的了。當他把這個想法向蔣先生談了以后，蔣先生卻嚴肅地說，你這樣學法，一輩子都學不出東西來。研究古代文學必須有歷史和語言文字方面的基礎，還要具備目錄、版本、?？睂W方面的知識。以后，他便按照蔣先生的指導認真讀書，在學術上建樹頗豐。他晚年時深有體會地說，如果沒有蔣先生的這種嚴格而高度科學性的指導，他是跨不進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門檻的。像這一類對于學生讀書學習的指導，個性化和因材施教的特征更為明顯，教師的寥寥數(shù)語，輕輕點撥，其精到處往往直指人心，如同禪宗的機鋒與棒喝，顯示著教師看得準、點得透而又要言不煩的功力。
　　教師的這種對于學生的引導和點撥的職責，也對其自身修養(yǎng)提出了更高的要求，這里較高的學術境界和人生境界就是必不可少的了，如同茫茫大海中的燈塔，不達到一定的高度，就難以為航船照亮前途，指引方向。這里知識的大量積累、不斷更新和靈活運用就是必不可少的了，因為敏銳地抓住一個個恰當?shù)臅r機，隨機點化，把最有價值的東西傳達給最有需要和最有希望的人，這是教育的最高境界，也是教育的困難所在。如何橫說豎說，頭頭是道，運用之妙，存乎一心，是值得我們不懈追求的，只要厚積而薄發(fā)，就會有神來之筆。哲學家馮友蘭先生說過：“在達到哲學的單純性之前，他必須通過哲學的復雜性。”這是一位過來人的由衷之言，我們?nèi)裟軐Υ思毤毸妓?，切己體察，是會有所裨益的。（三）“從游”之說不僅指師生之間在學問上的薪火相傳，而且也指師生相處既久，教師對學生人格養(yǎng)成的耳濡目染的熏陶，猶如自然化育萬物，不求而至，不為而成。中國古人認為一個優(yōu)秀的教師應該既是經(jīng)師又是人師，在他那里，引導學生的求學和引導學生的做人是統(tǒng)一的，用我們今天的話講就是要春風化雨、立德樹人，把對品德、情懷的化育悄無聲息地融入教育教學的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之中，融入如何求知問學的具體行為之中。
　　學生在校的根本任務就是讀書求學。但是如何看待讀書求學，在讀書求學中獲取什么，往往因人而異，甚至差別很大。優(yōu)秀的教師會通過他的言行舉止、他對讀書治學的態(tài)度、他的整個精神狀態(tài)和價值取向，使學生養(yǎng)成一種對知識、學術和真理的追求與敬畏之心，并在這種追求和敬畏之中逐漸超越具體知識，體驗到一種真善美相統(tǒng)一的讀書求學的高境界。
　　讀書問學，本意在求真，而不在別的什么，古希臘哲人說：“吾愛吾師，吾更愛真理”，即此之謂也。立定求真的本意，就不難做到腳踏實地、仰望星空，排除陋習偏見，掙脫名韁利鎖，這實際上就是在體驗和實現(xiàn)一種超越于個人價值之上的價值，這種價值理所當然地屬于善。學生跟隨老師去勇敢熱情地探索奧秘，求得真理，這種行為是美的，它遠離了生活中的低級趣味和麻木不仁，體現(xiàn)了人的崇高的精神力量和卓越的意志品質(zhì)；真理本身是美的，它體現(xiàn)了合規(guī)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(tǒng)一；當影響和支配大自然與人類社會運行的種種客觀規(guī)律被揭示后，人們對其表達的形式往往也是美的，它的簡潔和嚴密，它的高度的抽象概括和無懈可擊的邏輯關系，無不令人贊嘆和景仰。所以說，學生跟隨著優(yōu)秀的老師，其讀書求學，往往得之也大，在獲取知識和能力的同時，更得到了真善美相統(tǒng)一的大美境界的熏陶，一種闊大的眼界和胸襟也即由此而來，一種開創(chuàng)未來的志向和激情也即由此而來?？梢钥闯?，老師對學生的這種熏陶，就不僅在于他的學識，更在于他的讀書問學上的人格魅力，在于這種人格魅力能為學生提供精神激勵和審美享受，使學生如坐春風般地體驗著“從游”之樂。
　　需要強調(diào)的是，在中國傳統(tǒng)語境中，“游”本身就有著超越世俗功利的審美意味，古代的《莊子》一書就曾充分而深刻地闡釋過體現(xiàn)著精神的自由解放的“逍遙游”。所謂“大魚前導，小魚尾隨”的“從游”，意味著教師的教書育人和學生的讀書求學，都應該具有一種超越世俗功利的價值追求和審美追求。當然，在現(xiàn)實生活中，我們每天都要和柴米油鹽打交道，不可能完全不考慮世俗的利益和需求，不可能去做一個不食人間煙火之人。但是，我們也不能把人生中的每一件事都以世俗利益的標準來衡量，特別是不能把所有事物的衡量標準都加以物化，使物化的標準成為唯一的標準。只要我們有此覺解，精神得以解放，心靈得以舒展，我們做的事情便獲得了新的意義，學生在跟隨老師的讀書求學中，便能逐漸深入地領略到人生的意義、樂趣和美好，進而達成人格養(yǎng)成的目標。（四）師生從游于其中而生濡染觀摩之效的特定的具體的環(huán)境是學校，“師生猶魚也”，則“學校猶水也”，師生“從游”意味著學校好比是清新靈動的清泉活水，它生生不息，汩汩不絕，不封閉，不滯澀，不沉悶，既植根于中華民族的優(yōu)秀傳統(tǒng)，有著自己的大本大源，而又廣開胸襟，兼收并蓄，面向未來；它充滿了生機和活力，同時又安詳寧靜，在塵世的種種喧囂浮華之中，具有剔除糟粕、沉淀混濁的過濾凈化功能，使“從游”的師生始終保持著為學術為真理為人生的崇高志向和穩(wěn)如磐石的定力。這樣一種夐異流俗的校園風姿，這樣一種蘊含豐富的文化品格，值得我們追求，需要我們創(chuàng)造，也有賴于我們的精心維護。大學的領導層和管理者，欲實現(xiàn)立德樹人的根本目標，就需要從思想觀念、體制機制、規(guī)章制度、言傳身教等方面去努力營造一個良好的修業(yè)進德的環(huán)境；大學里的每一位師生員工，對此也都有著自己應盡的那一份責任和義務，從大處遠處著眼，從小處細處入手，聚沙成塔，集腋成裘，默默耕耘，以待收獲。因為這關系到莘莘學子的健康成長，關系到我們賴以生存和發(fā)展的共同精神家園。
　　在清泉活水中師生的“從游”，得益的不僅是學生，也包括教師。學生跟隨教師讀書問學，會促使教師多讀書多思考，不敢放松和懈怠；學生和教師之間的交流與互動，會給教師的教學和研究工作以啟發(fā)、補充和完善；而那些敢于大膽質(zhì)疑的學生，更會促使教師時時反思，在思想的批判中一步步走向嚴謹和深刻。所謂教學相長，實在是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。
　　學生跟隨著老師，當然也意味著教師經(jīng)常和學生在一起。年輕學子蓬勃的朝氣，旺盛的生命力，思想的活躍，對新事物的敏感，求新求變的渴望，憧憬未來和追求成功的激情，也會潛移默化地影響著教師。經(jīng)常和年輕人在一起，欣賞著他們的光華，享受著早晨八九點鐘的陽光，感受著自己精神世界的日益豐富和擴大，這該是多么美好的生活。
　　教師欣賞著學生的光華，激發(fā)出他們的潛力，在知識、能力和人格上引導、教育他們，當學生日益精進之時，教師會從心底涌出一種雕琢璞玉般的快樂，他們從成長起來的學生身上，看到了自己作為教師的本質(zhì)力量的對象化，看到了他自己以及他們那一代人的學術生命和人格生命的延續(xù)。薪火相傳，精神不滅，在這師生“從游”之中，教師最終也超越了他自身，成為一個真正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，成為一個將靈魂安放在高處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