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李夢迪 繪
費孝通先生在《鄉(xiāng)土中國》中把中國社會看作一個本質上的鄉(xiāng)土社會是頗有見地的。傳統(tǒng)性實質上就是鄉(xiāng)土性,它與以城市化為重要特征的現代文明具有天然的對立和矛盾。在《陌上》印象(一)中,我梳理了付秀瑩靈動飛揚充滿歡騰的日常語言,帶領讀者從語言層面進入當下現代鄉(xiāng)土中國的縮影——芳村。不錯,“它干凈、整潔、素雅,帶著鄉(xiāng)野的清風”,然而,在風輕云淡的“細細敘述”的背后,我們也看到作者付秀瑩的“兇狠的誠實”,這個兇狠,表現在她對處于社會轉型期中國鄉(xiāng)村的復雜現實深刻和清醒的認識,是采取直面而不是側面的姿態(tài),更不是用詩意或者美學的濾光鏡把客觀現實中的矛盾和殘酷濾掉。
小說設置了楔子和正文兩部分,分別講述芳村的過往和當下,前者是作者記憶中的芳村,也是芳村的理想模樣,那時的芳村,向往物質卻并不貪婪,講究節(jié)氣敬畏傳統(tǒng),有著相對整齊而明晰的秩序感。然而,那只是《陌上》的遙遠的背景,當下的芳村,失去了往日的芬芳,風沙滿面,惶恐不安。
正文里的芳村,是破敗、頹廢、崩塌的價值亂象,虛無、拜金、欲望、焦慮處處滋長。在當下的芳村,有著絕對震懾力和話語權的,不再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者,而是那些在經濟上擁有優(yōu)勢的人。無論這些人在道德上有著怎樣的瑕疵甚至缺陷,無論他們的經濟優(yōu)勢通過何種方式獲致,都絲毫不影響他們在芳村呼風喚雨的位置和能力。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化,完全受物質力量的支配和控制。即使是身居芳村政治結構中最高層的村委會主任建信,在當地首富大全耀眼金錢光暈的威逼之下,也不得不甘拜下風,甚至在關鍵時刻還要仰仗大全出手相助。芳村的頭號人物,不是建信,而是大全。
家庭內部的人倫關系也在發(fā)生著觸目驚心的變化。傳統(tǒng)的婆媳往往是嚴厲苛責的婆婆和逆來順受的兒媳,然而在《陌上》里,傳統(tǒng)的婆媳關系早已經顛倒,貓和老鼠交換了角色。翠臺和兒媳愛梨,喜針和兒媳梅,蘭月她娘和兒媳敏子,她們之間那些明爭暗斗,微妙的較量,隱秘的敵意,甚至兒媳對婆婆的公然辱罵,婆婆給兒媳當眾下跪,種種境況,都令人心驚。家庭中“父親”的權威早已不在,隨著“父親”的年老體衰以及勞動能力的喪失,父親在家庭倫理中漸漸變?yōu)闉槿鮿荩枰鲎优窍⒍冗^晚年?!赌吧稀防?,老蓮嬸子在老伴病重時,為了不看兒女臉色,不使兒女為難和嫌棄,決然拔掉了老伴賴以續(xù)命的輸液針管。而她自己,在老病相逼的時候,不堪兒女的漠視和厭棄,喝農藥走了絕路。兄弟之間,姊妹之間,夫婦之間,他們的關系、情感以及相處方式,都有可能在物質的強大作用之下,發(fā)生扭曲和變異。這種關系的顛覆和重構,是當下中國鄉(xiāng)土文化新的變化。
《陌上》還講了在現代工業(yè)的大量入侵下,人與土地關系的日漸松散和冷漠,《陌上》無數次描寫繁茂的莊稼地,莊稼們在一年四季里的種種風致,以及人們精心操辦的各種節(jié)氣和婚喪嫁娶的隆重儀式,其實包含了哀婉、眷戀的不舍的深情,有挽歌的意思在。微風吹來泥土的氣息和那些高高矗立的工廠里轟鳴的機器,二者彼此呼應,令每一個熟悉并熱愛鄉(xiāng)村生活的人,頓生今昔之嘆。
《陌上》的芳村,是在現代化進程中不斷扭曲和異變的鄉(xiāng)土,是費孝通對傳統(tǒng)鄉(xiāng)土的哀婉的挽歌。它寄托的,不僅僅是付秀瑩的鄉(xiāng)愁,更是一個時代的新鄉(xiāng)愁,是中國的新鄉(xiāng)愁。在萬般滋味中,見天地,見世道人心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