電子報
電子報

夢想有只船


  一說來也怪,我總夢想著擁有一只船。這夢可不是做了一年兩年了。
  不知從何時起,大約是在愛做夢的年齡,也許是看多了古書,什么《水滸傳》呀,《三國演義》呀,更多的是唐詩宋詞,古人或“從流飄蕩,任意東西”,或“漁舟唱晚,雁陣驚寒”,或“移舟泊煙渚,日暮客愁新”……那動人的抒寫直抵心扉。每每讀來,臆想扁舟湖上,碧波蕩漾,極視聽之歡愉,或望月懷遠(yuǎn),美人天涯,以暢敘其幽情,便心馳神往,不能自持了。
  船,文言中也稱之為“舟”。只一個“舟”字,就把這普通的船給弄得雅致起來?!墩f文》上講:“舟,船也。古者,共鼓、貨狄,刳木為舟,剡木為楫,以濟(jì)不通?!边h(yuǎn)古的人類祖先多居住洞穴,行走于河畔湖澤之地,陸上沒有大道可行,每日里出行或借助于“舟楫之利”,所以,舟船很早便與人類息息相關(guān)了。
  我這奇怪的夢,分析起來,也許是在人類繁衍進(jìn)化的過程中遺傳基因作怪。
  我夢里喜歡的這船,其實就是一條小木船,古書上也叫“扁舟”或“漁舟”。中國古代造船的歷史極為悠久,最初的舟船建造無從考證,詩經(jīng)上說“泛彼柏舟,亦泛其流。耿耿不寐,如有隱憂。微我無酒,以敖以游”(《詩經(jīng)·邶風(fēng)》)。這是刳木為舟,用的是柏木,也就是將一根巨大的柏木當(dāng)心剖空為舟,柏木含油脂耐浸泡,可見古人的聰明。內(nèi)地有的將羊皮縫合為筏。到后來,船越造越大,假以帆槳,越來越快,威猛無比,到了明朝,三保太監(jiān)鄭和帶領(lǐng)著龐大的艦隊下西洋,開辟海上絲綢之路,古代造船業(yè)達(dá)到了頂峰。及至兩軍對壘,水面上廝殺,這船便成了戰(zhàn)艦。后來有了鐵船,裝上火炮,直到今天的巡洋艦、驅(qū)逐艦、航空母艦,也算是新的頂峰。
  我喜歡的其實是原始的獨木舟,叫扁舟也好,就是范蠡助越王勾踐報會稽之仇后,浮于江湖上所乘的那種舟,是李白去桃花潭探訪汪倫時乘坐的那種舟,是李清照筆下的那只“載不動許多愁”的舴艋舟,也是陸游老先生筆下“輕舟八尺,低篷三扇,占斷蘋洲煙雨”的烏篷船。它小巧結(jié)實,能遮風(fēng)避雨,或躺或臥,行則輕快,泊則閑雅,隨意而行,隨心而止。
  它的好處總在于“小”而“巧”,僅供一二人乘坐,水面上蜿蜒而行,不疾不徐。天清氣爽的時候,孤舟蓑笠,扁舟湖上,船幫上擺一碟茴香豆或花生米,觀遠(yuǎn)山之連綿,瞄近水之微瀾,心境能不開闊?抑或煙雨迷蒙,波瀾不驚,情調(diào)更是別致。這一等的境界,當(dāng)是“桂棹兮蘭槳,擊空明兮溯流光。渺渺兮予懷,望美人兮天一方”(蘇軾《前赤壁賦》),當(dāng)然是極高的品味了。試想這行船人動作之優(yōu)雅,胸懷之高遠(yuǎn),意境之美好,都是無與倫比的。
  其次的境界,是詩人余光中筆下那光景:“如果你棲在我船尾/這小舟該多輕/這雙漿該憶起/誰是西施,誰是范蠡/那就劃去太湖,劃去洞庭/聽唐朝的猿啼/劃去潺潺的天河”(《碧潭》),詩情畫意,橫穿古今,意象夠豐富,情調(diào)夠浪漫,想想也是醉了。二想必古代普通百姓人家,終日為生計所迫,哪有游覽之雅興。能有閑情逸致去扁舟訪友,或長途旅行的,多是有些家資的官家士人。李白筆下的“朝辭白帝彩云間,千里江陵一日還”,那情景,真比現(xiàn)在的高鐵動車還快,估計這旅費也不低。
  遙想蘇軾當(dāng)年,他老人家既是廟堂高官,又是大文豪。老天妒賢,被貶黃州之時,攜友夜游赤壁。老夫子興之所至,把酒臨風(fēng),激情勃發(fā),即興一吟:“駕一葉之扁舟,舉匏樽以相屬;寄蜉蝣于天地,渺滄海之一粟?!焙蔚群肋~、豁達(dá),縱古覽今,胸襟與才情,誰人能比?
  漁舟也好。縱然不做漁夫,不用為生計操勞,披蓑戴笠,起錨搖櫓,徐徐而行,瞧河里魚翔淺底,望夾岸雜樹伴行,想象那“落霞與孤鶩齊飛,秋水共長天一色”之美景,也是心曠神怡。南朝梁代的劉孝威有:“荇蒲浮新葉,漁舟繞落花”詩句,暮春時節(jié),蕩舟于花溪水間,舉頭賞花,低首新綠,游目騁懷,喜悅之感躍然紙上。
  唐代王維有“竹喧歸浣女,蓮動下漁舟”之佳句,想必是詩人徘徊于明月松間之時,腳下清泉漫石,遠(yuǎn)見荷葉田田之中,有漁舟搖動,竹林搖曳之處,有浣女笑盈,遂心性大悅,文思泉涌的結(jié)果。至今捧讀,也令人想入非非。
  杜甫一生正逢亂世,浪跡天涯之時,在《初冬》一詩中寫出了另一番景色:“漁舟上急水,獵火著高林?!彼脑娮鞑焕樵娛?,顛沛流離中,詩人不知何處安家。漁舟漂泊處,所見盡是水急林高,哪里有半點輕松浪漫?
 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,被貶永州時寫下一首《漁翁》,呈現(xiàn)出另一種奇趣妙景:“漁翁夜傍西巖宿,曉汲清湘燃楚竹。煙銷日出不見人,欸乃一聲山水綠?!鼻铱礉O翁于山青水綠之處,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自遣自歌,逍遙自樂。在這清寥得有幾分神秘的境界中,不言漁翁生計的辛苦,卻道出了作者被貶后一種恬靜寡淡的人生追求,為后人留下一段奇趣。
  平日里,孤身一人靜默的時候,總喜歡沉吟徐志摩那詩句:“尋夢?撐一支長篙/向青草更青處漫溯/滿載一船星輝/在星輝斑斕里放歌。”感覺這船、人合一,烘托出一種別樣的優(yōu)雅與華美。這么好的感覺,我卻從沒有夢到,不知是不是修煉不到家的緣故。三清代有位江南破落文人叫沈復(fù)的,來濟(jì)南省親時,記下了一段風(fēng)景:“山東濟(jì)南府城內(nèi),西有大明湖,其中有歷下亭、水香亭諸勝。夏月柳陰濃處,菡萏香來,載酒泛舟,極有幽趣”(《浮生六記·浪游記快》)。我等久居泉城,也多次身臨其景,卻不曾感受這等雅趣,每每讀來,竟有些悵然。
  滄海桑田。
  如今的大明湖,四周高樓遮蔽,岸上行人如織,湖中游船如簇,趁著沒有霧霾的好天氣,勉強買票登船,卻總有手機振鈴,各人埋頭刷屏,還要掐算鐘點,免得超時,弄得心神不寧,哪里還有半分古人扁舟湖上“一竿風(fēng)月,一蓑煙雨”的閑情逸致?想起來,總令人唏噓不已。
  夢總歸是夢。夢醒時分,我總在想,莫說如今多是干旱的北方,就是在江南水鄉(xiāng),這夢能實現(xiàn)么?
  夢想有一只船,古董一般的船,悠哉悠哉,就像陶潛筆下的桃花源,在當(dāng)下的社會,算是一種生活的向往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