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憶我的老姥姥


  1979年秋天,電影《甜蜜的事業(yè)》中的主題歌在青島的大街小巷飄蕩的時候,我的老姥姥因突發(fā)腦溢血永遠地離開了我們。因而,每當聽到這首歌、想到這首歌時,老姥姥慈祥的面容就又浮現(xiàn)在我眼前,溫暖的話語就又縈繞在我耳邊。不知不覺老姥姥已經(jīng)去世近40年了,我也從一個懵懂少年步入了知天命之年,可時間卻怎么也擋不住我對老姥姥那份深深的思念。
  老姥姥姓孟,1893年生于日照縣一個富裕之家。她是我母親的奶奶(我的親姥姥,在母親5歲時去世,母親由其奶奶幫著撫養(yǎng)大),按說我應(yīng)該叫她老姥姥,不過為了小孩子們叫起來方便,也更親切,我們兄弟姊妹一直叫她“姥姥”。實際上直到我上初中前后才明白我“姥姥”其實是我的老姥姥。
  老姥姥1948年隨全家從老家來到青島。青島解放前夕,二姥爺和三姥爺(老姥姥的兩個兒子)去了臺灣,從此與家人失去聯(lián)系達30余年。此后的幾年中我姥爺、老姥爺相繼去世。從那時起已近六旬的老姥姥肩負起了獨自撫養(yǎng)孫輩的重任,開始與十三四歲的孫女(我母親)和七八歲的孫子(我舅舅)相依為命,靠替人拆拆縫縫賺點零碎錢與家人艱難度日。1955年17歲的母親在干了近兩年臨時工后總算找到了一份工作,在一個街道小廠當了工人。這時家里的生活條件才算穩(wěn)定了些。可是三、四年后,只靠母親不多的工資已無法活命(三人都出現(xiàn)了浮腫癥狀),不得已,母親和舅舅閑時挖野菜,夜里到海邊撿海菜,甚至上樹擼榆樹葉子充饑,這樣祖孫三人才艱難度過了三年“自然災(zāi)害”時期。
  1966年母親與父親結(jié)婚,第二年生下了我。生我的第三天母親得了乳腺炎,下不來奶,從那天起我就未再吃母乳,也因為這,我小時候體弱多病,因而,在我們兄妹三人中老姥姥最疼我。那時她已經(jīng)70多歲,可她親小孩兒,也樂于力所能及地給我母親幫些忙。所以,周末母親忙家務(wù)時,有時會把我送到老姥姥家,讓她照看我。老姥姥親我,我也親她。聽母親說,我三歲時老姥姥得了一場大?。毙苑谓Y(jié)核),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,病情危重。勸她住院,她堅決不去,說“活人不得死病?!敝煌庠诩依锍运幹委?。有一天晚上,母親抱著我去看老姥姥,我的一句話讓她老人家感動地幾乎落淚。那天老姥姥由于病痛的折磨,對坐在床邊的母親說 “快死了吧?!痹谒砼缘奈衣牭剿f這話,就對她說,“姥姥,你別死,好了病和我一起玩兒?!备兄x上蒼,老姥姥慢慢地恢復(fù)了健康。
  我逐漸長大后,就不必母親帶我去老姥姥家了。到了周日,我和妹妹常常去看她,找她玩。那時舅舅已結(jié)婚,因住房緊張,舅舅在原來的屋子后開了個門,蓋出了一個五六平米的小屋,老姥姥住在那里。小屋里只有一張兩條長凳搭起的床、一個舊木箱 (裝衣服、被褥用),再就是一個爐子了。記得老姥姥床上常年鋪一條棕色舊褥子,蓋一條灰色的打了補丁的舊毯子。
  老姥姥抽煙,但從未見過她抽香煙,哪怕是5分錢一盒的葵花牌香煙,她只吸旱煙。從未見過她穿過一件新衣服、一雙新鞋。老姥姥自己沒有收入,一個月只有十塊、八塊母親和舅舅湊給她的生活費??伤牢壹矣行置萌?,生活較困難,每次我去她那兒,她都會從衣兜里顫巍巍地摸出(由于長病,老姥姥的一只手的手指已經(jīng)變形)5分或一毛錢,讓我出去買個冰棍吃,買個本子用。看到我高興地吃著冰糕是她最幸福的時候。我現(xiàn)在想,老姥姥當時給我們的那不僅僅是幾分錢,分明是一顆慈愛的心。
  小時候,我有些調(diào)皮,有時會受到爸爸的訓(xùn)斥,甚至打罵,這事讓老姥姥知道了。有一次,我和爸爸一起去看老姥姥,向老姥姥問過好后我就到院子里玩去了。過了一會兒,我不經(jīng)意地路過老姥姥屋子窗外,聽她對爸爸說,“川他爸,以后別打川了。他犯了錯,你說說他就行了。這孩子從小沒吃過她媽的奶,看他那瘦弱的樣子,你怎能忍心打他呢?”聽到這話,我并未做聲,心里似涌上一股暖流。
  每到春節(jié),我們?nèi)叶紩黄鹑ダ侠牙鸭医o她拜年,并和她及舅舅一家一起吃頓飯。可老姥姥常常匆匆吃完飯,就回到她的小屋,獨自坐在床上愁眉不展、默默無語。當時我年紀還小,不知道這是為什么。后來,老姥姥去世了,我也大些了,母親才對我說,每當過年團圓的時候,是老姥姥最傷心的時候,那時她會更加思念她早逝的大兒子(即我的姥爺)以及解放前夕去了臺灣一直杳無音信的二兒子和三兒子。
  老姥姥去世前的一兩年,思兒更加心切,常常獨自落淚,哭久了,眼睫毛開始向內(nèi)翻,以致影響了視力。記得老姥姥去世前的幾個月,我去她家,推開門,坐在兩、三米外的床上的她聽到了開門聲,向屋門方向張望,卻看不清來人,直到我走近了喊她一聲,她才知道是我。就這樣,在生活的困苦中,在思兒的煎熬中,老姥姥走完了她87歲的人生,帶著遺憾、帶著惦念走了。那是改革開放之初的1979年,是一個秋天。
  三年后,經(jīng)過多方努力,在臺灣的二姥爺和三姥爺才和我母親、舅舅取得了聯(lián)系。未能趕在老姥姥健在時與她聯(lián)系上,成為他們的終生遺憾。為了表達對老母親的懷念,他們讓舅舅寄去了一張老姥姥老年時的照片,放大后裝入鏡框掛在臺北家中的墻上,兄弟倆在照片下合影留念。他們又湊錢寄給母親、舅舅,讓他們給老姥姥及老姥爺買了一塊墓,把骨灰安放其中。
  1993年,三姥爺剛剛從臺北市某警長崗位上退休不久,就乘飛機繞道香港回大陸探親(二姥爺因身體原因未來,后在美國去世)。來青后三姥爺與我母親、舅舅到墓地去給老姥姥、老姥爺上了墳。此后,三姥爺每兩三年就在清明節(jié)之前回青島一次。我常常想,老姥姥如能多活幾年,親眼見到她從臺灣回來的兒子,哪怕是聽到他們平安的音訊,那該有多好??!
  老姥姥只是一位普通的中國婦女,可她的經(jīng)歷卻是那個時代千千萬萬中國人的一個縮影。但愿我們和我們的后代不再經(jīng)受那不堪回首的饑餓難耐之苦、骨肉分離之痛。
 ?。ㄖ俅?,外國語學(xué)院教師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