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飛行的悲劇與英雄




  飛,這是個在過去曾令多少代人魂牽夢縈的字眼,它大約是人類最初的理想或幻想。徐志摩將飛行比作只有純真稚童的手才能觸得到的夢的碎屑。近代,萊特兄弟以一種現(xiàn)實而僵硬的辦法,用鐵的翅膀把人們送上了天,然而,早在太古時代,就已有人用璀璨的夢織成翅膀,在幻想的云際翱翔。
  譬如,古希臘神話的時代,彼時常常被稱為英雄的時代。那的確是一段英雄輩出的日子,討伐魔物的珀爾修斯,刀槍不入的阿喀琉斯,以及沐浴了十二重榮光的赫拉克勒斯都是那個時代無比貼切的注腳。然而,希臘神話同時又編織出了一個滿布悲劇的時代,俄狄浦斯王弒父娶母,苦苦掙扎一生,卻掙不脫命運的蛛網(wǎng);西西弗斯獨守著山崖蹉跎余生,一遍遍地把巨石推上山坡,而后眼睜睜地看著它滾落山谷。
  那時曾有位負著悲劇的英雄,叫做伊卡洛斯,他是工匠的兒子,遠沒有赫拉克勒斯們那般顯赫的出身;他的身材,雖無詳細的記述,但也應(yīng)當是瘦弱的,至少并不魁梧,若是與同時代的英雄相比,他定會黯然失色,只顯得渺小而纖弱。他未曾有過斬妖除魔的奇遇,也不曾立下任何豐功偉績,他短暫的一生中只有一件事為人銘記:他曾在一場挑戰(zhàn)中失利,并因此陷入萬劫不復(fù)的境地。是的,他挑戰(zhàn)的對象叫做飛行,他曾以人類的身份,向著君臨于頭頂?shù)哪瞧{天樹起叛旗。
  傳說他的父親是希臘有名的能工巧匠,聲名遠揚,故而被米諾斯王騙至孤島,為國王修建一座最為牢固,也最為險惡的迷宮,以困住那名為米諾陶洛斯的怪物———此物牛首人身,是系王后與一頭公牛所生———使國王的丑聞不致為外界所知。于是最終,迷宮完工之際成了厄運降來之時,就連工匠本人都走不出這萬古不易的迷宮,于是父子二人成了米諾斯王投放給怪物的第一道餌食。
  糧食與水一天天的見少,死亡的腳步聲卻是一日日的越發(fā)清晰。父子倆像無頭蒼蠅般在迷宮的圍墻間亂撞,卻撞破腦袋也撞不出一條路通往光明與希望。
  終于有一天,當少年再一次抬起澄澈的眼眸眺望蒼穹,他下定決心向那片蔚藍色的領(lǐng)域發(fā)起沖鋒。在這令人窒息絕望的迷宮里,少年獨自謳歌自由與希望,他終于伸出手握住那片自云中的幻想國度飄下的羽毛———當他無數(shù)次看著鳥兒從迷宮圍墻間那片狹窄的藍天掠過,他一定曾無數(shù)次這樣想:要是能變成鳥兒,飛翔著離開這里,該有多好啊。
  于是,那仍顯稚嫩的雙手一次次被粗糙的木片劃傷,石蠟在粘合木片的同時一次次地把尚未愈合的傷口強行接合。當那雙手已變得和久經(jīng)作業(yè)的父親的手一般布滿老繭與創(chuàng)口,當那雙眼中的稚氣已完全被堅毅取代,一雙簡陋而偉大的翅膀終于落成,因它雖是以木片拼就,卻也是由夢編織。
  高空,阿波羅的光芒將石蠟熔化,赫利俄斯的炙烤將木片燃作灰埃,遨游天外自古便是神明的特權(quán),人類若想觸及天空就只是傲慢:上帝為了制止巴別塔的修建不惜使人類的聯(lián)盟分崩離析;西王母賜藥助人飛升,服下后卻只有舍棄人類之姿獨守廣寒。追逐夢想的少年第一次離大地如此之遠,又離太陽如此之近,曾經(jīng)困住他那么久的迷宮化作身后一個模糊的小點,所見之處盡是與天空同色的海洋。然而太陽的威嚴卻使那雙翼轉(zhuǎn)瞬之間不復(fù)存在,少年從云端墜落。島對面的漁人曾見,稚嫩的人影無征兆地自高空落入大海。
  少年不會后悔,也不會怨恨。他的一生確是悲劇的一生,他的挑戰(zhàn)確是悲劇的挑戰(zhàn),但是,哪怕只是須臾的時間,至少在生命的最后,他確實曾從空中俯瞰陸海,那曾以為窮極一生也走不出的偌大迷宮原來也只是地上一隅,那曾以為實現(xiàn)不了的與鳥兒并肩的夢想,終于在一瞬間照進了現(xiàn)實。
  神祇們不會想到,千百年后,人們終于能自由地在空中翱翔;少年不會想到,自己曾因第一個挑戰(zhàn)飛行而成為飛行的英雄。希臘神話是滿布悲劇的神話,而這些悲劇中也不乏英雄,馬克·奧勒留曾言俄狄浦斯王是以勝利者的姿態(tài)走完一生,加繆稱西西弗斯的勞作是幸福的勞作,伊卡洛斯的悲劇亦然:少年向著千百年來令人畏懼的蒼穹發(fā)起挑戰(zhàn),以人類的身份慷慨赴死,壯烈成仁。他失敗了,可他以勝利者的姿態(tài)失敗;他的挑戰(zhàn)是場悲劇,可這場悲劇的最后,卻是幸福。英雄與悲劇是以壯闊雄渾為基調(diào)的古希臘神話的主旋律,而這之中最為出彩的篇章,則首推伊卡洛斯的飛行的抗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