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師大草木志
菁華原是韭菜花


  五四以后,文化界有一種風氣,就是反對漢字,甚至要廢除漢字,這種風氣持續(xù)了幾十年。最初的理由是,中國人的思維是詩意思維,導致科學不發(fā)達。提倡科學,就要學習西方的邏輯思維。而改變思維,要從改革文字開始。又幾十年過去了,科學似乎已無處不在,而詩意日漸荒蕪。這樣的時候,敲擊鍵盤的手,也許應該翻翻古代的字書,重新盯著漢字看看,想想。古代的字書多博物,也就是解釋天地萬物,古人對物有情有義,造出的字也就沒法不詩意了。
  發(fā)這樣的感慨,是因為翻《說文解字》時翻到了“菁”?,F(xiàn)在說來,菁華就是精華,抽象得很,但許慎的解釋是:“菁,韭華也”。也就是說,在古人那里,菁華原來就是一莖韭菜花。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吃,韭菜總是常見的蔬菜,大多數(shù)人都認識。但要說韭菜花,估計見到過,但能說出個子午卯酉的人不會多。
  再接著找找,看看“韭”。居然比“菁”字還要好,音和形都好?!熬隆弊x音同“久”,意思是說種下就可以長久生長。北魏賈思勰的《齊民要術(shù)》是農(nóng)書,宋人陸農(nóng)師《埤雅》是延續(xù)《爾雅》的字書,但說起韭菜都詩意得很,像是一首小詩:“韭者久也,一種永生?!碑斎唬绕鹞娜说氖闱?,下里巴人更善于插科打諢,制造民間喜劇。還是這個長長久久的意思,民間只戲稱韭為“懶人菜”。只要種下,割一茬,長一茬,“韭”頗有點生生不息的味道。生生不息也有故事,宋人羅愿《爾雅翼》說:物久必變,故老韭為莧。漢代的鄭玄說:如果政治清明,蔥可以變成韭菜?!兜湫g(shù)》里則說因為堯功濟天下,所以天降韭菜,而韭菜又變?yōu)檩牌?。小時候,我家窗下就是一畦韭菜一畦蔥,如果聽過這樣好玩兒的怪力亂神故事,那個小孩子一定會趴在窗口,望眼欲穿,等著菜畦里的菜們變來變?nèi)?。等不到也沒關(guān)系,因為心里已經(jīng)有了個好故事。這樣的故事如果有人再發(fā)揮一下,說不定會比安徒生《小意達的花兒》還要好看。
  字形呢?《說文》說“韭”字象形,下面的“一”是大地,上面的“非”就是韭菜叢生。李時珍說來就是“叢生豐本,長葉青翠”。韭菜是菜,但即便看菜,也是各有法眼。魯迅的百草園很美,美得百草園里第一個畫面就是“碧綠的菜畦”——看菜也可以看見“青翠”“碧綠”,一片好顏色。以后,再見“韭”字,眼前可以幻化出大地上一叢長葉“青翠”,而不單單是一個無情的字符。當然,也有遺憾,“韭”字里沒有一莖韭花:綠葉叢中,一莖白花。古人偏愛梔子,只說梔子花開六瓣頭,其實韭菜花也是花開六瓣,也一樣白得像雪。都是花,也真是各有各命:說梔子花開,就是詩意;而要是有人說韭菜花開,就有點莫名其妙。梔子花插在花瓶里,是人間清供;韭是菜,韭花雖然是菁華,但也還是菜。李時珍倒是看見了韭花之美,說“八月開花成叢”。但采韭花終究不是雅事,是俗事。徐光啟《農(nóng)政全書》說得清楚:“秋后可采韭花,以供蔬饌之用?!痹趺从媚兀勘狈饺爽F(xiàn)在吃豆腐腦和涮羊肉都少不了韭菜花,當然已看不出花,花被腌成了醬。
  這樣說絲毫沒有看不起俗事的意思,韭菜開花,俗世人間不就多了一種好味道嗎?唐代的楊凝式一覺醒來,恰逢有人送來韭花醬,于是用來佐餐、涮羊肉。吃得盡興,寫了個便條,感激送韭花的人。結(jié)果便條成了天下第五大行書,名之《韭花帖》。好味道帶來好藝術(shù),多好。吃和詩本來就不矛盾,如果有矛盾,那是吃者有問題,和吃食無關(guān)。民間有四大鮮的說法:頭刀韭、謝花藕、新娶的媳婦、黃瓜紐。除了新娶的媳婦不能吃,其它的鮮都是吃食,可這俗諺俗得真是藝術(shù),和“春眠不覺曉”雖是不一樣的藝術(shù),但一樣好聽,讓人忍不住想笑?!岸司拢痖_口”“六月韭,臭死狗”,不過是說春秋的韭菜好吃,夏天韭菜不好吃,意思就是這個意思,別無深意。但民間智慧不僅在說什么,也更在怎么說。這兩句俗諺,就蠻有兒歌的活潑和趣味,好聽好笑。
  韭花雖是盤中餐,但開著的時候,也有大詩人對之動情。白居易的“漠漠誰家園,秋韭花初白”,陸游的“雪晴蓼甲紅,雨足韭頭白”,元人許有壬的“西風吹野韭,花發(fā)滿沙陀”,這些詩句雖然沒有杜甫“夜雨剪春韭”那樣的知名度,但都是好詩好景致,一點也不比老杜差。說到杜甫的這句詩,倒想起了宋人林洪的《山家清供》。
  古人也真是厲害,美食家也好,醫(yī)生也好,都可以是詩人。這本野菜譜里有一道菜叫柳葉韭,本來說怎么做菜,林洪卻說起了杜甫那句詩。他說大家理解得都不對啊,“夜雨剪春韭”,不是說大晚上冒著雨跑到菜畦割韭菜。所謂剪春韭,乃是把韭菜對齊,一手提著一手剪,剪去的是葉子,剩下的是根,用開水炸,再過冷水,口感“甚脆”。我小的時候,母親常把蔥根洗凈,用豆面做羹,叫做蔥胡子,那可是我的美味。多年后,想起這道菜,讓母親再做一回。結(jié)果呢?只能抄一段魯迅的《朝花夕拾》:“我有一時,曾經(jīng)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(xiāng)所吃的蔬果……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;……后來,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,也不過如此;唯獨在記憶上,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”。
  韭菜根,我沒吃過,估計現(xiàn)在也不會有人愿意吃。有一段時間,《菜根譚》流行,“咬得菜根,百事可做”也成了廣為人知的勵志格言。格言向來是說說而已,較真兒去做的不會多。不信,問問誰愿意去咬韭菜根。但古人是真愛。不僅林洪這樣的山野隱士喜歡,連晉代的大富豪石崇都喜歡?!稌x書·石崇傳》記載,冬天,石崇家還有韭蓱虀可吃。虀是醬,“蓱”據(jù)說就是“食野之蘋”的“蘋”,是艾蒿。韭菜和艾蒿都是冬天沒有的菜,石崇家怎么會有呢?跟他一直斗富的王愷不解,于是買通石崇家的下人,才知道了韭蓱虀的秘方:“搗韭根雜以麥苗爾”。
  古人的世界,有時真是讓今人難解。韭根好吃不好吃姑且不談,陸農(nóng)師居然說“韭之美在黃”。黃是韭黃,但古人的韭黃不是今人的韭黃:今人的韭黃是沒有見過太陽的韭菜葉,而古人的韭黃是韭菜根?!侗静菥V目》直接說韭菜“其美在根”。能看見埋在地下的韭根之美,實在讓人佩服古人的眼和心,因為這實在比咬菜根要難得多。但李時珍說的也沒錯,“叢生豐本”的“豐本”正是韭菜的古名:《禮記》云:“韭曰豐本”。豐本也就是茂盛的韭菜根。
  追溯草木文化史,今人看重《詩經(jīng)》,其有讓人感慨文學的魅力,因此傳播得久遠。而四書五經(jīng)之類,似乎過于正襟危坐,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。而實際上,不是書拒絕人,只是人拒絕了書。即便四書五經(jīng),只要以看風景的心態(tài)走進去,一樣草木蔥蘢。風景和草木里,也自有古人的詩意生活。
  《詩經(jīng)》里只有《豳風·七月》唱過一次韭菜:“四之日其蚤,獻羔祭韭”。四之日是二月,春將至,古人怎樣迎接春天呢?做春祭,獻上羔羊和韭菜。羔羊和韭菜是人吃的肉和菜,但身體滿足了,還要滿足精神,敬畏天地,于是有祭祀。談祭祀,最詳細的當然要數(shù)《禮記》。
  《小戴禮記》云:“庶人春薦韭,夏薦麥,秋薦黍,冬薦稻”。讀起來朗朗上口,也可做詩看。再說意思,祭是用動物,是“犧牲”,會有流血和死亡,而“薦”是草木祭,清貧無田地的老百姓也向天地、神靈和祖先獻上大地最珍貴的產(chǎn)出:春天,獻上的是最新鮮的春菜——韭。禮,也不僅是刻板的規(guī)章制度,還有人的生活。這種生活里,有新鮮的草,有朝圣的心?!洞蟠鞫Y記》里的《夏小正》記物候,物候就是季節(jié)更替,草木輪回,以及人該如何應天行事。正月,寒冷的北風一變?yōu)闇嘏哪巷L?!断男≌防锓Q南風為俊風,這有點讓我想起鄉(xiāng)下夸孩子,“這孩子多俊?。 睕]想到古人會說:“這風多俊?。 彼麄兒吞斓赜H近得簡直像童話。接著說《夏小正》里的正月:南風吹拂,人們安居樂業(yè)的園子里,“囿有見韭”——韭菜鉆出地面,發(fā)芽啦!韭菜是那時候一叢歡樂的春菜,看見韭菜的人也止不住歡樂起來。歡樂的人首先要做的,就是把這份歡樂也獻給天與地,于是“祭韭”——用韭菜祭天祭地。
  宋人徐鉉注《說文》時,說韭割了又生,“異于常草”。韭菜是異草?我們的經(jīng)書里還有一本最神異的書——《山海經(jīng)》,山山海海都是神異的草和神異的獸。比如邊春山,山上有杠水湯湯流淌,蔥、葵、桃、李肆意生長,還有一個好玩兒的怪獸,長得像個大母猴,一身的花紋還喜歡笑,看見人就裝睡覺。誰讀到這里不會笑呢?那怪獸怪得可愛。書上沒說它吃什么,不知道它吃不吃韭菜,這山上就有韭菜,“青翠豐本”,開一莖白花。